“珠峰崩裂之年”:地球“第三極”珠峰上的生與死?
登頂珠峰是一項極為危險的活動,高達8848.86米的珠穆朗瑪峰被稱為地球“第三極”,峰頂險象環(huán)生。即便是有資金保障,最好的裝備、事前訓練和人員協(xié)助,仍有可能在山頂極端惡劣的氣候條件、莫測的雪崩和難以預知的身體反應中遇險。珠峰究竟有什么魅力,“誘惑”一代又<愛尬聊_生活百科>一代人去征服它?
《第三極:珠峰的謎團、執(zhí)念與生死》的作者為登山家、作家馬克·辛諾特(Mark Synnott),希望解開一個謎團,那就是在中國人登頂30多年前,英國登山家馬洛里究竟有沒有達到頂峰?為此,辛諾特在2019年春天投身于一場幾乎沒有希望成功的珠穆朗瑪峰登山之旅。探險團隊一路追尋到加德滿都,再到青藏高原,一直到珠峰北坡,并陷入一場巨大的風暴……
這一年是“珠峰崩裂之年”,登山季來到時,大量登山者涌上珠峰,造成峰頂第二臺階頂部的“致命大堵車”,最終有11人在珠穆朗瑪峰遇難。2019年5月30日,辛諾特經歷了混亂和艱難,一度在死亡邊緣游走,但之后如愿登頂,但他在下撤的路線上還是沒有找到歐文和那架相機。以下內容選自《第三極:珠峰的謎團、執(zhí)念與生死》,較原文有刪節(jié)修改。小標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fā)。
《第三極:珠峰的謎團、執(zhí)念與生死》,[美]馬克·辛諾特 著,舍其 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年3月版。
那天上午,其他所有人離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都只有咫尺之遙,而我坐在營地里,感覺自己就像擱家里趕作業(yè)的孩子,而好朋友們都在外面參加狂歡派對一樣。山上所有人都在賭天氣,而他們正在贏得這場豪賭。那一刻,這個登山季夢想登上珠穆朗瑪峰的人很多都站在了地球上最高的地方,要不也是很快就會站上去。我們沒有去,其實也是在賭。如果就這樣了呢?如果這個登山季沒有第二個窗口期呢?我們的大本營負責人達娃,那天早上對我們留下來等待的決定也頗有微詞。
珠穆朗瑪峰是一門生意,而生意的成敗全看資產負債表。我們在山上每多待一天,就要多花達娃一天的錢,包括工資、食品、管理費、各項雜費等等。錯過這個天氣窗口,我們就浪費了喜馬拉雅探險公司好幾千美元。當然還有西藏登協(xié),我們沒完事兒他們也不能離開,而他們也會有自己的開支和想法。毫無疑問,西藏登協(xié)的人也會很想早點回家跟家人團聚。目前最大的問題是,他們還會允許我們在山上待多久。
這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我跟杰米一起回顧了一下長期天氣預報。情況不容樂觀。所有人都管馬克·德凱瑟做的叫“歐洲”珠峰天氣預報,他和費金都認為,目前這個窗口正在關閉?,F(xiàn)在預報的是,未來幾天會有大風。他們認為,我們還會有一個登頂窗口期的概率是一半一半。經歷了所有這些之后,北坳現(xiàn)在會不會成為我們此行抵達的最高點,成了天意。
死亡地帶并不是非黑即白
那天凌晨,一絲天光都還看不到的時候,45歲的奧地利商人萊茵哈德·格魯布霍費爾(Reinhard Grubhofer)用盡全力爬上了第一臺階頂端一塊光禿禿的巖石。站在這個海拔8560米的著名地標上,格魯布霍費爾大口吸著氧氣面罩里的氧氣,花了一分鐘才搞清楚自己在哪里。這時候飄著小雪,風也很小。按照天氣預報,環(huán)境溫度應該在-37℃左右。他往前看了看,山脊上是一長串頭燈,就像圣誕彩燈一樣。他估計自己看到的頭燈有80個的樣子,但實際上,在東北山脊上面這一段,這些穿成線的頭燈的數目差不多是這個數字的兩倍。他也不知道是為什么,但他所在的登山隊是最后離開突擊營地的隊伍之一,一直到夜里11點才動身。
在南邊遠處,在尼泊爾一側的珠峰東南山脊上,他看到也有同樣的一長串頭燈。幾百只小小的螢火蟲排著隊慢慢向地球的最高點行進,真是一個神奇的景象。但格魯布霍費爾對自己看到的情景并沒有覺得有多高興,反而是深感不安。還在為攀登珠穆朗瑪峰做準備時,他就經常做同一個噩夢,夢見自己在山上碰到了大堵車,堵在中間進退不得。而現(xiàn)在,這個噩夢可能正在變成現(xiàn)實。
他想起自己對妻子安吉麗卡(Angelika)和四歲女兒諾拉的承諾,他們對女兒的愛稱是“小老鼠”。他曾和她們開玩笑說,他就像一只飛去來器,冒險結束之后總是會平平安安地飛回起點。他也曾告訴妻子,他了解自己的身體也知道自己的極限,如果到了出于謹慎考慮必須回頭的關頭,他會毫不猶豫轉身返回。在他們位于維也納的舒舒服服的小家里,這么說聽起來非常理性也非常合理,但現(xiàn)在,在東北山脊上他意識到,在死亡地帶這么高的地方并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有好多不同灰度的灰色重疊在一起。
給他提供登山服務的是一位傳奇人物,名叫卡里·科布勒(Kari Kobler)的瑞士向導。他告訴這支隊伍,理想情況下,他們會在日出時登頂,這樣能留給他們12個小時以上的白晝時間用來下山。但也有一些機動的余地。他把關門時間定在上午10點,到這個點無論爬到了什么地方,就算離頂峰只有30米,也必須掉頭往下走,不能有任何質疑。11個小時本來無論如何都夠登頂了,但這人山人海的樣子讓一切都慢了下來。格魯布霍費爾在第一臺階底部就等了將近半小時。還有240米的高差,在曙光初現(xiàn)前登頂已經不可能了,而現(xiàn)在就連能不能在關門時間之內登頂看起來都不能確定。我能做到嗎?他問自己。有一陣他抬頭往上看,仍然滿懷希望。好的,這么做可以的。打起精神,萊茵哈德。你做得很好。我們繼續(xù)前進,登上該死的頂峰!但隨后又有另一個聲音對他說,你在干嗎?花的時間太長了?,F(xiàn)在你該掉頭往下走了。
紀錄片《最狂野的夢想:征服珠峰》(2010)劇照。
聽到冰爪在巖石上刮擦的聲音,他轉過身來,看到恩斯特·蘭德格拉夫(Ernst Landgraf)也無比艱難地翻上了這個臺階。蘭德格拉夫跟他住同一個帳篷,也同樣來自奧地利,生活在奧地利東南部施蒂利亞州(Styria)的一個小鎮(zhèn),這個鄉(xiāng)村地區(qū)以農業(yè)和多山而聞名。蘭德格拉夫的德語方言口音特別重,格魯布霍費爾生活的地方離首都只有幾小時車程的,有時候很難聽懂蘭德格拉夫說話。蘭德格拉夫有家室,有兩個已經成年的孩子,是經驗豐富的登山家和野外滑雪運動員,已經完成了七大洲最高峰中的六座。他以前在建筑行業(yè)工作了很長時間,而且頗有建樹,兩周前他退休了,隨后便啟程來到了珠穆朗瑪峰。跟很多有志于加入“七大洲最高峰”俱樂部的人一樣,蘭德格拉夫也有意把最難的這座山留到了最后。
蘭德格拉夫悄無聲息地走上來時,格魯布霍費爾覺得,這位奧地利同胞能走到這么高的地方,已經相當了不起了。這次登山從一開始,蘭德格拉夫就一直頭痛得非常厲害,因此還在大本營的時候科布勒就讓他吸著氧睡覺。他們開始一輪輪上山適應的時候,蘭德格拉夫總是落在后面。在用餐帳篷里,他對自己適應起來有多艱難直言不諱,還不止一次提到自己在考慮就此放棄。
格魯布霍費爾很喜歡蘭德格拉夫,而因為他倆都是奧地利人,他們隊伍一路過來住酒店時,科布勒總讓他們住在一起。他們彼此都很友好,兩人之間也從來沒出現(xiàn)過任何分歧或緊張局面,但確實讓格魯布霍費爾有點兒惱火的是,蘭德格拉夫似乎并沒有為這次登山刻苦訓練。蘭德格拉夫說,那個冬天和春天他一直輾轉阿爾卑斯山各地滑雪,但并沒有嚴格按照科布勒為所有客戶制訂的訓練方案去訓練。因此,蘭德格拉夫不僅是這支隊伍里年紀最大的,也是體能狀態(tài)最差的。既然一支登山隊的實力由其中最弱的成員決定,人們很難不因為蘭德格拉夫沒有做更充分的準備而感到有點惱火。
但隨后發(fā)生的事情著實有些奇怪。到要去沖頂的時候,蘭德格拉夫突然找到了自己的節(jié)奏。前一天,他們倆差不多同一時間從2號營地(7790米)出發(fā)前往3號營地(8300米),珠穆朗瑪峰的向導們早就從多年經驗中知道,對大部分登山者來說,這都是生死攸關的一天。表現(xiàn)很好的人會有很大機會登頂,表現(xiàn)不怎么樣的第二天可能就得往下走了,而不是繼續(xù)往上。格魯布霍費爾這一天過得很糟糕,可能有部分原因是他的氧氣面罩跟他棱角分明的面部特征不大匹配。面罩總是滑到他下巴上,他從來沒覺得這個面罩在他臉上嚴絲合縫過。早先蘭德格拉夫走在前面,這一天里他也一直在跟大家拉開距離。登頂這一天他又冒了出來,看起來強壯得很??吹脚笥褕远ǖ爻约旱哪繕饲斑M,正是格魯布霍費爾現(xiàn)在需要的動力。他轉向山頂,跟自己保證說,到第二臺階的時候他會重新評估。
他一定是落在了后面,
自己的氧氣也用光了
格魯布霍費爾看到的他前面的燈光,有一束屬于印度素食主義登山者昆塔爾·喬伊舍爾。喬伊舍爾來到第二臺階底部的時候,也開始對此行產生疑問。他是這天晚上最早一批從突擊營地出發(fā)沖頂的人之一,他的夏爾巴協(xié)作名叫明瑪旦增(Mingma Tenzi),他倆屬于另一支更大的登山隊,不過他們比其他人先出發(fā),因為想著走在隊伍前面肯定比在后面要好。他們倆多年來一直都一起登山,他們學到的一件事是,如果你是一個人,或一支兩個人的隊伍,而不是六個人或八個人的隊伍,那么比你慢的隊伍會更有可能讓你超過去。
快速超車是成功登上大受歡迎的8000米級山峰的重要條件,因此他們發(fā)明了一個方法,就是他們越來越接近走得比較慢的登山者的時候,明瑪會把喬伊舍爾的氧氣流速上調到4。這樣一來喬伊舍爾就能快速接近他們,表現(xiàn)出身輕如燕的樣子,而大部分人也會很樂意讓他們超過去。超車需要暫時從路繩上解開,所以把握好他們的速度和時間也很重要,這樣就可以在地形不那么險峻的地方超車。超過去并安全扣回到路繩上之后,明瑪會馬上把喬伊舍爾的氧氣流速再調回去。(跟大部分夏爾巴登山者一樣,明瑪的氧氣流速會設在1上面,而且這一天都會一直保持這個流速不變。)這個策略那天早上他們已經用了幾次,效果也都很好,但有一支隊伍他們沒能成功超過去,那就是“超越冒險”登山隊。第二臺階是整條路線上最困難的一段,現(xiàn)在他們就被困在了第二臺階的底部,前面是三個印度小孩,在梯子上亂動。
第二臺階并不是一道連續(xù)的巖壁。這一段的高度總共有27米的樣子,但分成了兩層,中間有一段沒那么陡的積雪路面。下面那段基本上就是一條之字形的坡道,沒有上面那么陡。但當你嘗試爬上去的時候,這一段的梯子會嘎吱作響,還會移位。
紀錄片《最狂野的夢想:征服珠峰》(2010)劇照。
有個印度孩子壓根兒不知道怎么才能爬上這個搖搖晃晃的裝置。喬伊舍爾和另外幾個人站在一旁,看著這個孩子踏上最底下一級橫檔,梯子移位了,那孩子的腳滑下來,整個身子也掛在了上升器連著的路繩上。另一個孩子在他上面一點,還有第三個孩子在下面等著。有三個夏爾巴人夾在他們中間,喬伊舍爾聽到他們在朝那個孩子喊叫。這些孩子來自印度南方的部落地區(qū),說一種叫做馬拉地語(Marathi)的地方語言,但他們大多數都能聽懂印地語(Hindi),這是印度的主要語言,夏爾巴人說的就是印地語。剛開始他們說的都是鼓勵他的話,比如:“加油,你能做到的,你一直都爬得很好?!钡莻€孩子仍然在上面不得要領,局面便開始緊張起來。其中一個夏爾巴人沖他大喊,叫他麻溜的,這時在第二臺階下面已經開始形成小規(guī)模的交通堵塞。明瑪把喬伊舍爾的氧氣流速降到1,好讓耽誤的這一陣不會消耗太多氧氣。堵著的人全都跺著腳,揮動著手臂,免得手腳凍僵了。
這樣毫無希望地掙扎了半小時后,終于有兩個夏爾巴人站到這孩子下方,從下面把他往上推,而上面另一個夏爾巴人一手抓住梯子,另一手往下夠那孩子的背包帶,就像機場的行李搬運工一樣把那孩子拽上了上面的平臺。
喬伊舍爾和明瑪登上第二臺階后看到,這些印度孩子坐在一小塊平地上,低頭盯著自己的腳,胸脯上下起伏。明瑪跟印度人的夏爾巴登山者講了幾句話,隨后他們小心繞過他們,繼續(xù)往前走。三道臺階中,第三臺階是最簡單的,只是一段大約6米高的巖壁。翻過這里之后,明瑪和喬伊舍爾登上雪坡,后來我們看到的所有人都要經過這里向山頂進發(fā)。喬伊舍爾抬頭看到,上面離他30米的地方有一盞頭燈,那里有一段巖石橫切,登頂路線在這里右轉切入頂峰金字塔的北壁,這樣就能避開一段陡峭的雪坡,而有人就在這道橫切開始的地方休息。喬伊舍爾的頭燈已經不亮了,但西邊的天空掛著一枚虧凸月,在云層中時隱時現(xiàn),雪地在漸漸減弱的月光下反射著光芒。天空時斷時續(xù)地飄著小雪,雪花在喬伊舍爾的臉上打著旋。明瑪走在前面,每走幾步,他就會轉過身,用頭燈照亮他下面的斜坡,這樣喬伊舍爾就能看到該往哪兒放腳。喬伊舍爾越過明瑪向上看去,看到他們上面的那盞燈沒動。
他們走上這片雪地頂端,發(fā)現(xiàn)一個夏爾巴人坐在一小段平臺上,通過一團纏在一起的繩子掛在幾個被砸進巖石裂縫的巖釘上。明瑪用頭燈照了照這個夏爾巴人的臉,發(fā)現(xiàn)是個年輕人,可能才剛二十出頭,眼睫毛和眉毛上都結了一層冰。
“嘿,你怎么樣?”明瑪用尼泊爾語說。那人一直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明瑪把手放到那人肩膀上搖了搖他,又說了幾句“喂,醒醒,你還好嗎?”之類的話。過了一會兒,那人動了動,慢慢抬起頭來。他想說話,但說出來的話都雜亂無章。明瑪看著喬伊舍爾,說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他這情況不妙啊?!?/p>
明瑪拉下那男子的面罩,放到自己臉上。什么都沒有。隨后他打開那人的背包,里面裝滿了氧氣瓶。他是背夫,在為其中一支登山隊運送氧氣。他一定是落在了后面,自己的氧氣也用光了。
明瑪給他換上一個新氧氣瓶,把流速開到最大。他說:“等幾分鐘再看看會怎么樣?!?/p>
喬伊舍爾和明瑪靜靜坐在雪地上,看著那個夏爾巴人,希望氧氣能讓他清醒過來。喬伊舍爾當然也明白,他成為登上珠穆朗瑪峰的“真正”素食主義者的夢想究竟能否實現(xiàn),現(xiàn)在還不好說。在珠穆朗瑪峰高處陷入麻煩的夏爾巴登山者不可能指望別人救援,因為唯一真正有機會施以援手的只有其他夏爾巴人,然而他們自己的客戶通常都照顧不過來,他們又不能把那些客戶扔了不管。但這時候喬伊舍爾認為,如果這個人無法恢復過來,他和明瑪會放棄登頂,盡力營救他。他們沒有商量過這事兒,但他毫不懷疑,明瑪也是跟他一樣的想法。喬伊舍爾認識到,是因為自己以前登過頂,所以做出這個決定并不難。但如果他從前沒登頂過珠峰呢?如果他是在2016年碰到的這個夏爾巴無名氏,他會怎么辦?
紀錄片《最狂野的夢想:征服珠峰》(2010)劇照。
太陽在青藏高原上升起來的時候,那個夏爾巴年輕人也開始清醒過來,不再是神志不清的樣子了。有一陣他弓著背,盯著自己的腳,胸口上下起伏。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在慢慢恢復知覺的同時睜大了眼睛。最后,他的目光終于跟明瑪和喬伊舍爾交接上了。
“發(fā)生什么事了?”他問。
明瑪告訴他,他的氧氣用完了,他們發(fā)現(xiàn)他處于毫無知覺的狀態(tài)。那人搖了搖頭,說自己什么都不記得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到這步田地的。對這種情形明瑪也不想苛求,但他還是告誡年輕人要多加小心。夏爾巴年輕人一個勁兒地用尼泊爾語說著“謝謝”,又過了幾分鐘他才站起來,最后說了一遍謝謝,然后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穿過這段巖石橫切向前走去。
登頂才只是全程的一半
羅爾夫·奧斯特拉(Rolfe Oostra)睜開眼睛,看到自己兩腳朝天。他背部躺在地上,頭沖著山下,懸在一小段懸崖的邊緣。我他媽是怎么落到這個地步的?
太陽剛剛從地平線上冒出來一個頭,天空灰蒙蒙的。但對于老資格的澳大利亞登山向導奧斯特拉來說,這點光線已經足以讓他看清,現(xiàn)在他就在第二臺階底部下面不遠的地方。他用雙手抓住一大塊石頭,兩腿轉了半圈,直到恢復兩腳朝下坐著的姿勢。現(xiàn)在透過靴子中間往下看著北壁,他十分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差點就掉下去摔死了。如果他再多跌落一兩米,他就會從懸崖那里飛下去,像一把大板斧一樣飛下北壁,有可能一直要掉到2000米高的北壁最底下才會停下來。
奧斯特拉拱起背部,用雙手從頭到腳排查了一遍,看自己有沒有受傷。簡直像奇跡一樣,他似乎并沒有受什么重傷。但是,我是怎么從路繩上掉下來的?隨后他想起來,那會兒他的氧氣面罩出了問題。肯定是在他把上升器從一根路繩換到另一根路繩上的時候,氧氣停止流動了。
現(xiàn)在,在他隧道一樣的視野外圍,他能看到有些燈光在晃動,就好像他是在高速公路上被警察攔下了一樣。隨著那些燈越來越亮,他知道自己必須在再次昏倒之前回到相對安全的路繩上。他手腳并用爬上雪坡,重新扣回到路繩上,然后想了想接下來該做什么。我昏迷了多久?他能想起來的最后一件事是見到了自己的一個客戶,是一個名叫卡瑪爾蒂普·考爾(Kamaldeep Kaur)的英國女人,大家都叫她卡姆,那時候她落在了他們這支登山隊的最后面,掉隊了。他四下看了看,沒有看到她。她肯定已經爬上了第二臺階。就在這時,他被又一道亮光照得什么都看不見了,就好像有人把聚光燈打在他臉上一樣。但他周圍一個人都沒有。那束光,是從他腦子里出來的。
上午9點30分,萊茵哈德·格魯布霍費爾擠進了一群人中,大概有二十多人,大家就這樣推推搡搡地擠在山頂,周圍的雪地往任何方向都是低下去的。格魯布霍費爾已經登上了世界之巔,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既沒有因為山體在大地上投下的三角形陰影而贊嘆,也沒有因為見到彎曲的大地而嘆為觀止,而是在死盯著不知道是誰的連體羽絨服的面料。每分鐘都有更多人從山南山北兩側趕來推推擠擠地加入他們,好來一張必須要有的自拍。這感覺就好像在擠成沙丁魚罐頭的地鐵上搶座位一樣,而他也無比震驚地發(fā)現(xiàn),有些人真的是在把他往道外面推。他心里想:這些混蛋都他媽什么毛病?
紀錄片《最狂野的夢想:征服珠峰》(2010)劇照。
蘭德格拉夫比他早幾分鐘到,這會兒正坐在峰頂北側。他招手示意格魯布霍費爾過去,隨后往旁邊挪了挪,騰出地方讓他也能坐下。格魯布霍費爾花一分鐘時間定了定神,然后才過去跟蘭德格拉夫握手,互相祝賀成功登頂。格魯布霍費爾的向導扎西(Tashi)拍了幾張照片。格魯布霍費爾在奧地利為“觀光大巴旅游”公司(Big Bus Tours)工作,他舉起一面公司的旗子,上面寫著:“觀光大巴旅游。第一站,探險。世界之巔?!彪S后他拿手指比了個心。扎西又拍了一張格魯布霍費爾和蘭德格拉夫并肩坐在一起的照片,之后才放下相機。蘭德格拉夫的羽絨服前面結了厚厚的一層冰。他摘下了雪鏡,在早晨明亮的陽光下瞇縫著眼睛。格魯布霍費爾看向蘭德格拉夫,看見他眼睛又紅又腫,旁邊還有深深的魚尾紋。他看起來非常疲憊,但這也是意料之中。格魯布霍費爾知道,自己看起來肯定也跟他一樣狼狽。
面前終于出現(xiàn)一個空檔之后,格魯布霍費爾往北、往西都看了看,看到厚厚的云層逐漸籠罩了凌川峰和普莫里峰。他們的一位奧地利向導安德烈亞斯·諾伊施米德(Andreas Neuschmid)衣領上別著一臺對講機,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格魯布霍費爾聽出來是卡里·科布勒的聲音,他在前進營地,一直在用一臺鑒識望遠鏡觀察自己隊伍的進展。
科布勒說:“午飯的時候天氣會變壞。你們趕緊下來?!?/p>
格魯布霍費爾非常清楚,登山界有句老話,說的是登頂才只是全程的一半,而死在珠穆朗瑪峰上的人,有70%都是死在下山路上。現(xiàn)在,一場暴風雪正在醞釀。他想起自己對安吉麗卡和小老鼠許下的承諾。飛去來已經飛到最遠的位置,是飛回家的時候了。
格魯布霍費爾費勁地站起來,轉向蘭德格拉夫,說:“喂,要小心啊?!碧m德格拉夫茫然地看著他,什么也沒說,但最后還是點了點頭作為回應。幾分鐘后,他也站了起來,跟著自己的搭檔開始下山。
“風積硬雪層”隨時可能發(fā)生雪崩
幾個小時后在前進營地,科里·理查茲轉身對我說:“我在山上還從來沒經歷過這么漫長的夜晚。有那么一陣我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牙齒就像動畫片里骷髏的牙齒一樣,咯咯嗒嗒地響?!?/p>
現(xiàn)在是午飯后,我們五個人圍坐在山暉公司登山隊用餐帳篷里的一張桌子旁。我、雷南和山暉公司的大本營負責人艾米麗·特納(Emily Turner)坐在一邊,科里和托波在我們對面,肩并肩癱倒在兩張折疊椅上。過去半小時,科里和托波一直都在講,剛剛他們走那條新路線爬上東北壁時有多帶勁。托波的鼻子看著就像一塊放在太陽底下等著風干的火腿,他臉上滿是黑色的胡楂,眼神有些恍惚。科里的頭發(fā)根根直立,他的鼻子也曬傷了。上次我們在一塊兒的時候,他們身上無論是有什么火在燃燒,現(xiàn)在都好像已經被撲滅了。坐在我們面前的這兩個人跟之前比起來,看著就像燒得只剩下空殼了一樣。
第一天的攀登結束時,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海拔7400米的一面坡度為55度的石灰?guī)r上,腳下是三十厘米厚的粉雪,非常松散。他倆精疲力竭,又沒有地方搭帳篷,只能在樓梯梯級那么寬的一道屋檐上坐了一夜,腿就吊在屋檐外面。他們倆的保護點是打在上方一片松動的巖石里面的兩枚巖釘,非常靠不住,他倆誰都不敢在上面承力。他們靴子都沒脫就鉆進了三季睡袋,結果發(fā)現(xiàn)他們所在的位置剛好能讓順著沖溝吹下來的雪直接灌進他們脖子周圍打開的地方。沒過多久,他們的睡袋就灌滿了雪,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被冰雪封住了,就像漁船的船艙里凍住的兩條金槍魚。
紀錄片《珠峰清道夫》(2018)劇照。
那天早上在東北壁底下放東西的地方整理裝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把醫(yī)療箱忘在大本營了。也就是說,他們只帶了一兩劑口服的地塞米松,這是一種強效類固醇,可用于治療高原肺水腫和腦水腫。他們希望,并且也認為自己不需要這種藥物,但科里還是忍不住擔心,這會不會是會帶來災難的一連串錯誤的開始。他瞬間想起幾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次他差點兒在一次戴水肺潛水的事故中一命嗚呼。那次悲劇也是從一個有些類似、似乎不會產生什么后果的事情開始的,但后來的連鎖反應造成的結果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離水面還有30米,氣瓶里卻沒有任何空氣了。
他們的裝備里有一頂很小的單層帳篷,兩個溫標為-7℃(20℉)的睡袋,六天的食物(每人每天2800大卡),一個爐子,幾個氣罐,一根長80米、直徑6.5毫米的繩子,4個冰錐和一些攀巖裝備。所有重量加在一起大概有34千克,他倆平分著背。隨著天空漸漸由黑變藍,他們倆一前一后地出發(fā)了。他倆沒有系繩子,托波在前面開路,科里跟在后面一兩米遠的地方。他們僅有的保護點就是冰鎬,用一根叫做“臍帶”的短繩連在安全帶上。
東北壁底部的楔形冰雪坡剛開始大概45度,但在他們朝著600米上方的一道沖溝爬過去的時候,坡度慢慢變得陡峭起來??评锖屯胁ㄒ彩呛懿蛔哌\,這道坡上覆蓋著一層石頭一樣硬的堅冰,冰上還有15到20厘米厚的積雪,非常容易滑倒,科里稱之為“硬殼上的粉雪”。如果雪坡表面更好走一些,他們就可以用法式技巧走上去,也就是在陡峭的冰雪坡上側過身來走之字形上升,腳踝向下翻轉使兩腿垂直于坡面,這樣冰爪所有齒釘都能踩進冰面,同時用上坡方向的手握住冰鎬,把冰鎬當成手杖使用。
法式技巧是能快速爬上陡峭冰雪坡的有效方法,但通常只能用在盡管堅硬但還算好走的冰雪坡上,在這種冰雪坡上才有可能把冰鎬鎬尖扎得足夠深,從而成為腳下一滑摔倒時自我制動的手段。但是,在科里和托波碰到的子彈都打不進去的堅硬冰面上,唯一安全的攀爬方式是德式技巧,也就是面朝冰壁,將冰爪前齒踢進冰壁,同時也要努力只靠冰鎬鎬尖牢牢抓住冰面。但陳年的冰層很脆,鎬尖敲擊時很容易碎裂剝落。往上每走一步都需要揮動好幾次冰鎬,才能咬進更結實的冰層中。由于這段冰雪坡只有45度的樣子,他們不得不弓起身子離冰面很遠才能把冰鎬掄起來,給他們的后背下部和小腿肚都帶來了非常大的壓力??评镞@一年的訓練就像魔鬼訓練一樣,但他很快意識到,他本應少花些時間去打造有氧耐力,而多花點時間去專門鍛煉腿部肌肉。他的小腿很快就疼得像要燃燒起來。
太陽升起來時,他們像兩只小蟲子一樣趴在上面的冰海變成了棉花糖的顏色,他們正在進行的浩大工程一下子淹沒了他們。科里感覺他們就像騎在大地的一道巨浪上,這道巨浪高高刺入了天空。地心引力拉著他的腳后跟,既讓他內心感到恐懼,同時也給了他一種很振奮的感覺。他用了自己生命中一年的時間,就為了這一刻。
攀登仍然單調乏味又無休無止,他們也沒辦法讓小腿稍微放松一下,就這樣又持續(xù)了幾個小時。最后,他們終于來到了他們整個上午都以之為目標的那道沖溝。這里積雪更深,表面有一層硬殼。踩穿雪面的硬殼踩出一個坑,他們就能站穩(wěn)了。但硬殼下面的雪像羽毛一樣,非常松軟。這種雪面就是所謂的“風積硬雪層”,出了名的危險,隨時可能發(fā)生雪崩。這層硬殼也非常不結實,他們每走一步,都會像鼓面一樣震顫。
走完硬層,他們遇到了一根根亮藍色的冰柱,從陡峭的巖壁上垂掛下來。有些地方的冰柱直上直下,還不到60厘米寬。這就是科里和托波從2016年首次想到要走這條路線以來夢寐以求的那種極端地形,但現(xiàn)在真面對這種地形時,科里卻沒那么有把握了。這些冰柱讓人望而生畏,根據過去的經驗他也知道,這會比看起來更難爬。如果冰層像他們在最下面碰到的那樣特別脆,爬起來就會特別吃力,也會非常慢??评锟吹贸鰜?,托波這時候已經迫不及待。他渴望一展身手,但科里不想。他倆簡單商量了幾句,科里說服托波,他們應該繞過這一段走左邊的一道沖溝,到上面再切回來。
到他們成功進入下一道沖溝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太陽高高掛在頭頂,沒有風。穿著連體羽絨服的他們開始覺得太熱了。像煤一樣黑的石塊吸收熱量化開周圍的冰層,像雨點一樣從上面落下來,這時這座山也變得好像有了生命。石塊中小的有高爾夫球那么大,飛過他們身邊時嗖嗖作響。大一些的會有柚子那么大,會尖嘯著像炮彈一樣向他們打來。
紀錄片《珠峰清道夫》(2018)劇照。
他們整個下午都在攀爬,冒著被落石砸中的危險,沿著最容易走的路線前進。晚上7點,他們來到深色石板組成的一道大上坡,上面蓋著松散的粉雪,下面的松散石塊像拼圖一樣破碎。他們每走一步,冰爪下面都會蹬下去好多小石塊?,F(xiàn)在也沒有地方能讓冰鎬成為保護點了,無論誰只要腳下一滑,就只能飛流直下三千英尺(900米),到東北壁底部才能停下了。托波在前面開路,渴望著進入未知地帶??评餆o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都在亦步亦趨,勉力跟隨。托波在一段狹窄的平臺那里停住了,等著科里趕上來。
托波問道:“感覺咋樣?”
科里回答:“不怎么樣。我不喜歡在黑暗里攀爬這樣的地形,我會覺得不舒服。我覺得今天可以到此為止啦?!?/p>
托波點了點頭,沒說什么。在正需要踩油門的時候,科里踩了剎車。托波想爬個通宵,這么做實際上很明智,因為并沒有合適的地方搭帳篷?,F(xiàn)在停下來只會消耗他們的體力,浪費寶貴的時間?,F(xiàn)在正是拿出點男子氣概、奮勇前進的時候,但科里已經失去了勇氣。
十二小時后,這兩個人在各自的冰殼里瑟瑟發(fā)抖時,陽光慢慢從東北壁頂端走下來,走向他倆慘兮兮的露營地??评飵讉€小時前就已經決定,這次登山就此結束。午夜的時候他把自己這個想法告訴了托波,托波當時也同意了。幾乎要凍死的這樣一個夜晚,也澆滅了他繼續(xù)往上爬的熱情。但陽光終于照到他們身上時,一切看起來似乎又沒那么糟了。托波燃起爐子,幾分鐘后他們倆都坐在陽光里,小口小口地喝著熱茶?;謴土艘恍┥鷼庵螅麄冋J為自己還沒有完全決定放棄。但四個小時后,他們感覺到了抖抖索索一晚上沒睡覺給他們身體帶來的損害,也終于認識到爬得越高,只會讓他們陷入越大的麻煩。他們掉頭了。又經歷了七個小時單調乏味又險象環(huán)生的攀登,他們搖搖晃晃地走上東絨布冰川,走向營地。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
凍傷只是時間問題
現(xiàn)在又是24小時過去了,他們倆和我們一起喝著茶,舔舐著傷口,計劃著下一步行動。
科里說:“我當然還沒決定完全放棄這個登山季。”“我也是。”托波說。
話題轉向他們這次上山學到了什么,以及下次嘗試時他們該如何調整戰(zhàn)術。他們會削減裝備以減輕負重,他們會只在晚上攀登,因為氣溫較低就不用那么擔心落石了。他們會堅持走雪溝中間,那里的立足點會更安全。但這一切都讓人覺得挺敷衍。我感覺他們已經結束了,也許科里和托波也感覺到了??评镉盅a充道:“我聽說下一個合適的窗口期可能要到6月1日才會出現(xiàn)?!?/p>
這下輪到我感到泄氣了。我說:“要是下一個空檔要等到那時候,那我們就死定了。還有8天呢。他們肯定不會讓我們在這兒待那么久。就算他們允許我們在這兒待著,就這么在前進營地坐上一星期,我們也廢了。而如果我們下撤到大本營,那也就這樣了——他們肯定不會允許我們回到這里?!?/p>
特納的對講機每隔幾分鐘就會發(fā)出一陣刺耳的聲音,給我們帶來上面3號營地的消息。山暉公司的“極速攀登”登山隊昨天下午抵達突擊營地后,當時就做好了同一天前去登頂的準備。但他們的向導擔心山上人太多,便決定讓這支隊伍在突擊營地多待一天。他們在帳篷里擠成一團,準備今天晚上10點出發(fā)去登頂,然而與此同時,一場威猛的暴風雪也正在醞釀。山體上部刮著狂風,雪下得很大,能見度也很低。每當有人在對講機里呼叫特納,都能聽到呼呼的風聲,以及帳篷的外帳不停拍動的聲音?,F(xiàn)在看來,“極速攀登”登山隊也是賭了一把天氣,結果賭輸了。我看到科里和托波對視了一眼,是心照不宣的眼神。我想,他們也許正感到慶幸吧,因為自己安安全全地身在前進營地,而不是在“事件視界”上面的某個地方跟狂風暴雪作斗爭。
特納的手機響了一聲,收到了一條短信。她從桌子上拿起來一看,是卡里·科布勒發(fā)來的消息,他們的隊伍正試圖從峰頂下撤。
她說了一聲:“壞了!”隨后臉上所有血色都消失了。
紀錄片《珠峰清道夫》(2018)劇照。
萊茵哈德·格魯布霍費爾來到第二臺階上面時,大概是下午十二點半,但這里已經排起了隊。格魯布霍費爾估計,他前面有大概10個人,在等著輪到自己走那架梯子下去。他希望不會耽誤太久,因為天氣正在迅速惡化。過去兩個小時他從山頂走下來的時候,原本在下面的山谷里蒸騰的云層已經升上來,吞沒了珠穆朗瑪峰的頂端?,F(xiàn)在雪下得很大,風速穩(wěn)定在16米/秒左右(相當于七級疾風),而陣風只會更強。加上風寒效應,體感溫度已經驟降到-30℃。
格魯布霍費爾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他看不見了。上山的時候還黑著天,他的雪鏡霧蒙蒙的,后來就結冰了。他沒辦法讓雪鏡重見光明,只能摘下來塞進背包里?,F(xiàn)在他戴的是一副備用的阿迪達斯環(huán)繞式太陽鏡。這副墨鏡在早上陽光明媚的天氣里效果很好,但走進在東北山脊上打著旋的冰云之后,每隔幾分鐘就會結上一層霧凇一樣的冰。唯一能把鏡片弄干凈的辦法就是摘下手上戴在外面的連指手套,用里面薄薄的羊毛手套去擦。這樣清理了幾次之后,他的手指就凍木了。他知道,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凍傷只是時間問題。
因為被這副太陽鏡分了心,過了大概15分鐘格魯布霍費爾才想到:怎么回事?怎么這個隊伍不往前走呢?那時候他才知道,排在隊伍前面的一名中國女子把大家都堵住了。他知道那個女的是中國人,因為她穿著中國那支登山隊所有人都穿著的紅色羽絨服。有兩個夏爾巴人在沖她喊,叫她往下走,踩到梯子上去,但她嚇壞了,就像站在游泳池高空跳臺上的小孩子一樣,一動也不敢動。只有一條路能下去,但被她堵住了。她如果不行動起來,誰也下不去。
格魯布霍費爾繼續(xù)擺弄著自己的墨鏡。時間過得可真慢啊。半小時過去了,局面沒有任何改觀——那個女的還在那兒。人們開始抱怨,有人喊了起來:“老天爺啊,她咋就不走呢?”格魯布霍費爾回頭看了看,他身后現(xiàn)在已經排起了至少20人的長隊。蘭德格拉夫也安安靜靜地站在他后面,跟他隔了幾個人。他盯著自己的腳,沒有動彈。他的藍色羽絨服上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霧凇。
45分鐘過去了。
“媽的!走??!”格魯布霍費爾喊道。另一些人也開始沖她喊起來。夏爾巴人在拉那個女的,但她不想被他們催。格魯布霍費爾越來越感到生氣了。他想,我沒法守住承諾了,我會死在這里的。
隨后就在他感覺大家的敵意都已經按捺不住了的時候,他看到那身紅色羽絨服消失在巖壁邊緣。盡管花了一小時,那個女人終于還是鼓起勇氣,往下踩到了梯子上面。又過了半小時,格魯布霍費爾才來到隊伍最前面。在海拔8600米的暴風雪中,他足足等了一個半小時?,F(xiàn)在,他幾乎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指和腳趾了。他脫水很嚴重,感覺嘴巴里就像塞滿了皺巴巴的紙。
紀錄片《最狂野的夢想:征服珠峰》(2010)劇照。
20分鐘后格魯布霍費爾走下最下面的梯級,開始穿過第二臺階下面那道極為困難的橫切,這時他聽到后面又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人們在喊叫,有個女人的尖叫聲在其中尤為尖厲。格魯布霍費爾只能接著往前走,要不緊跟在他后面的人只會被他耽誤得更久。他想到了蘭德格拉夫,想起他在山頂的時候有多倦怠。他心想,拜托,千萬別是蘭德格拉夫啊,千萬別是他。
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在第二臺階上面,有一位來自約旦的27歲女子,名叫多洛蕾絲·謝勒(Dolores Al Shelleh),就排在蘭德格拉夫后面。她看到,蘭德格拉夫在梯子上往下走了兩三步就脫落了,倒吊在路繩上。蘭德格拉夫是因為背包墜著他往后仰而掉下去的,他就像背部著地的甲蟲一樣,四肢拼命揮舞,但就是沒法恢復正常姿勢。她想,這不正常,他甚至都沒辦法自己爬起來?!皝啔v克斯!”她用最高的嗓門大喊起來,想引起她的俄羅斯向導亞歷山大·阿布拉莫夫的注意,他就排在隊伍后面,跟謝勒隔了幾個人。
幾分鐘前,阿布拉莫夫叫一名夏爾巴人用短繩帶著謝勒下梯子,夏爾巴人便用一根短繩把他和謝勒的安全帶連在一塊兒,現(xiàn)在他就這樣牽著謝勒,就好像在牽著狗繩遛狗一樣。但是謝勒想讓另一名夏爾巴人用短繩帶她下去,因為她更信任那個人,于是她開始抱怨。阿布拉莫夫口氣堅決地說:“沒關系的,多洛蕾絲,只管下去就是。”附近所有人都聽到了他倆的對話,所以謝勒開始尖叫時,大家都以為是因為她不敢下那架梯子,就跟前面那個中國女人一樣。有些人到現(xiàn)在已經等了將近兩個小時了。他們身上冷得要命,氧氣不大夠用了,也完全失去了耐心。暴脾氣的開始大發(fā)雷霆,有人喊道:“你他媽的怎么回事?”也有人大吼:“瘋了吧你?快點給老子下去!”
這時候蘭德格拉夫的夏爾巴向導已經移動到下面,正在從下面往上推蘭德格拉夫的背包,想幫他回到梯子上。突然,身子折向后面已經大概10分鐘的蘭德格拉夫停止了動作。他往上看著謝勒,隨后眼睛往后一翻,變成了白眼,身體也失去了生氣。
謝勒又一次尖叫起來,然后開始大哭。阿布拉莫夫這時候越過幾個人來到謝勒的位置,很生氣的樣子。他還是以為謝勒這么歇斯底里是因為之前他倆起的爭執(zhí)。他用俄語罵著謝勒,同時往下一看,看到蘭德格拉夫掛在梯子底下,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蘭德格拉夫是用下降器掛在路繩上的,而下降器下方必須有一只手抓著繩子,這樣才能控制速度和剎車。他吊在繩子上亂擺的時候手仍然一直抓著繩子,也在努力讓自己回到正確的位置。但他失去知覺后,下面那只手松開了,他便往下掉了大概6米,掉到了梯子底部。阿布拉莫夫往下爬到蘭德格拉夫身邊,跟他的夏爾巴人一起施救。蘭德格拉夫倒吊在安全帶上,頭下腳上。他的氧氣面罩已經脫落,氧氣瓶也從背包里滑脫,掉到北壁下面去了。他兩眼緊閉。阿布拉莫夫晃了晃他,想把他弄醒,但他沒有反應,也沒有呼吸。他死了。
電影《絕命海拔》(2015)劇照。
阿布拉莫夫想把遺體往下放到第二臺階底部,好把這條路讓出來,但這么做至少需要一個小時,而且還需要幾個夏爾巴人一起幫忙,然而他們的客戶都在遭受病痛折磨,也都非常需要他們?,F(xiàn)在已經快下午三點了,如果他們沒法讓隊伍動起來,可能會有更多人遭遇跟蘭德格拉夫一樣的結局。于是阿布拉莫夫把蘭德格拉夫的遺體綁起來,盡可能將其推到一邊,然后便叫謝勒下來。她試了試,但不知道為什么,用短繩連著她的那個夏爾巴人沒有動。阿布拉莫夫一看謝勒還是沒往下走,便重新爬了上去。他抓住謝勒的腿往下拽,但并沒有意識到她的身體沒法動彈。阿布拉莫夫在下面拽著她,夏爾巴人從上面緊緊拉著她,謝勒又開始尖叫起來,惹得上面的人爆出更多粗口,因為他們沒人知道,剛剛有人死了。最后她伸出手,把自己從夏爾巴人的短繩上解開,開始無保護往下爬。到了梯子底下,謝勒不得不拿肩膀把蘭德格拉夫往一邊頂,這樣擠過去的時候,她的身體就等于是挨著蘭德格拉夫的藍色羽絨服滑下去的。
與此同時,格魯布霍費爾、扎西和諾伊施米德正在費力通過第二臺階下面那道巨難走的橫切。從他們身后那陣亂哄哄的聲音很容易就能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諾伊施米德的對講機吱吱嘎嘎地響起來時,格魯布霍費爾就在他身后。是蘭德格拉夫的夏爾巴人。他說:“老家伙死了。那個老家伙死了?!?/p>
格魯布霍費爾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他把頭抵在巖石上,想著他的這位朋友,想著他再也沒法回家和家人團聚了。這一切都讓人非常壓抑。只能聽天由命的感覺油然而生。但格魯布霍費爾知道,他必須把握好這一時刻,將其轉變?yōu)榉e極的、能鼓舞人心的東西。無論如何,他對小老鼠都必須說到做到。他對自己說,不是我,不是我。他一邊念叨著這句新咒語,一邊站起來,繼續(xù)艱難地往山下走去。
下午5點左右他走到營地附近時,氧氣終于用完了,他也馬上發(fā)現(xiàn)自己要保持清醒都很困難。他的眼皮開始不由自主地想要閉上,雙腿也再也挪不動了。他手腳并用爬完了剩下的距離,一邊為自己的生命奮力拼搏,一邊不住念誦:“飛去來,公主,小老鼠;飛去來,公主,小老鼠?!?/p>
原文作者/[美]馬克·辛諾特
摘編/何安安
導語校對/趙琳